2007年,憨態可掬的熊貓圖標占領了無數電腦屏幕,億萬用戶叫苦連天,殺毒廠商焦頭爛額,作者李俊也被追捧為“毒王”。在互聯網史上留下另類一筆后,出獄后曾有殺毒廠商招攬他入職,但最后不了了之。李俊消匿人海,而“洗心革面”卻未能成為故事的結局。
沒有浪子回頭的溫情,沒有國家招安的戲碼,李俊的人生仿佛也被病毒侵蝕——他一次次以極端的方式沖上巔峰,然后被抹殺得干干凈凈。是什么讓這個“天才”反復染毒?
1.“你想過上最好的生活,就一定會遇上最強的傷害。”
2013年12月19日這天,涉及賭資超過7000萬的“網絡賭博案”在麗水蓮都區人民法院開審。26名被告的涉案,讓庭審進行了10多個小時。見過卷宗的人說,那些紙堆在一起,足有一米多高。
31歲的李俊混雜在被告之中,他對法庭并不陌生。他上一次面對法官,緣起于他一手打造的熊貓燒香病毒。
2006年年底至2007年年初,李俊用熊貓燒香病毒控制了全國數百萬臺電腦,他一聲號令,這些電腦就可以乖乖獻出賬號密碼,并充當他攻擊網站的打手。因感染手段豐富,熊貓燒香病毒很快四處傳播,病毒大潮猶如洪水,驚濤之下,無人能擋。直至警方抓捕李俊,他才在看守所內正式發布了專殺工具。
寫病毒那一年,他24歲,少年心性難改,他不忘在病毒里留個簽名:whboy(武漢男孩)。
6年后,他年過而立,不再寫病毒,但所涉案件案情同樣令人驚心。
根據麗水警方的調查:李俊公司所運營的“金元寶”棋牌游戲,涉嫌與“銀商(網絡商人)”勾結, “高售低收”的方式向玩家提供人民幣兌換——面上是游戲,私下其實是賭博,所涉金額巨大。
法庭之上,李俊的父親李宏安和母親張冬蘭坐在旁聽席上,努力想要聽懂那些“銀商”,“服務器”之類的術語。就好像6年前,他們想要聽懂法庭上所說的那些“木馬”,“肉雞”。
他們終究難懂兒子的世界。其實少有人能窺探李俊的內心世界。這位年輕的“毒王”在現實世界中一直沉默寡言,一反網絡上的恣意。
他的新浪微博定格在去年12月27日。那是他在互聯網世界留下的少有的內心軌跡:
你想過普通的生活,就會遇到普通的挫折。你想過上最好的生活,就一定會遇上最強的傷害。你想要最好,就一定會給你最痛。能闖過去,你就是贏家,闖不過去,那就乖乖做普通人。所謂成功,并不是看你有多聰明,而是看你能否笑著渡過難關。
不久后,他再次被捕,闖關失敗。但與他的預判不同,失敗之后,他已經做不回普通人了。
他的普通人生活其實過得中規中矩。
李俊的家位于武漢郊區陽邏的一條深巷間。城市化的擴張到這里顯得有些無力。如今,一米多寬的小巷兩邊房門緊閉,年輕人大多去市里謀生,剩下耳聾的老人顫悠悠地走在巷子里。
成年前的李俊游離在城市邊緣。他從未能離開父母上班的水泥廠,又因為家境普通、成績平平,去讀了水泥廠附屬的技校。在命運本來的故事里,他的人生,會按照父母的規劃,像他們一樣在水泥廠謀生,老去。
李俊不甘心于這樣的生活。許多年后,同樣深陷“熊貓燒香”案的雷磊仍記得與李俊的第一次相識。1999年的一個午后,那時候雷磊已經是個黑客,網吧里其他的孩子都在打游戲,只有李俊站他身后,盯著他的屏幕:“你這玩的什么?”
雷磊說:這是黑客。——這答案仿佛為身后的年輕人打開了另一個世界的窗。他不顧自己電腦上的游戲,搬了凳子坐在雷磊身邊。
從此李俊對電腦技術如癡如醉。他辭掉了水泥廠的工作,只身一人前往武漢市區打工——賣電腦,做網吧管理員——大都與電腦相關。據說后來李俊被抓后,民警叫來了一輛三輪,才把他的電腦書籍拉走。
李俊曾在第一次被捕后,如此描述走進黑客世界的感覺:“在這個群里,只要你是高手,其他人都會佩服你,追捧你,崇拜你。我非常開心,就像小時候上數學課,被老師表揚了,我就盼望著能上數學課一樣……我發現自己越來越離不開網絡了,那里有我的自尊,有我的能力被認同的成就感……”
在那個黑客“炫技”的時代,李俊試圖通過制作一個“大項目”來證明自己的存在。他把和同伴共用的代號whboy(武漢男孩)寫入病毒,作為標記——其實對于職業黑客來說,這是暴露身份的致命線索。
他所編寫的木馬病毒開始肆虐網絡。因為中毒的電腦桌面圖標都會變成一個正在燒香的卡通熊貓——人們叫它“熊貓燒香”,并對病毒的始作俑者發出民間“通緝令”。
“熊貓燒香”讓李俊依靠銷售病毒以及盜取游戲裝備,非法獲利10萬余元。在那個時代,很多癡迷網絡技術的人,正是通過熊貓燒香才第一次知道黑客的生財之道。
在東窗事發后,李俊給雷磊打電話求助。他們一度試圖解決病毒圖標過于張揚的問題。直到被捕入獄后,他們才發現,是使用的編程軟件出了問題。
警方的介入,讓他們選擇了“逃亡”。兩個男孩躲進武漢的一家賓館,開始編寫專殺程序、撰寫道歉信,祈求社會原諒。只是那一次,他們最終還是因為破壞計算機信息系統罪,分別被判處有期徒刑四年和一年。
李俊還是成功了。從那以后,在陽邏的那條遠離城市的小巷里,只要有人提起“李俊”的名字,不懂電腦的老人也會念出那四個字“熊貓燒香”。
“毒王”從此聲名鵲起,這個曾經游離在城市邊緣的年輕人,用他敲出的這段代碼,扭曲了自己的人生。
2009年12月24日,平安夜,李俊被提前釋放。那晚,他和雷磊去了KTV,吼每次必點的《癡心絕對》。
出獄后的李俊,仍對網絡世界“癡心絕對”。那時候,他仍然喜歡低著頭,思維神游,不敢直視別人的眼睛,但“毒王”的稱號,卻堅定了他對未來的信心。
在獄中,他是被尊重的人:幫助獄警做電腦方面的工作,更得到了減刑。出獄后,他想做好人,想通過努力讓別人認可自己。那一年的元旦過后,他被一個網站記者說服,與雷磊一起赴京去安全軟件廠商求職。
似乎并不是一個好兆頭:北京之行的第一天,這兩個武漢青年就遭遇這座城市50年罕見的低溫。那一天,他們拜訪的第一家殺毒軟件公司,只給了他們一份莫名其妙的“民間安全觀察員聘書”。
他興奮而來,卻失望而歸。那天晚上,賓館里,李俊突然對雷磊說:“走吧。”
雷磊沒太聽懂李俊的意思。李俊繼續解釋:“不想了,回去。”
他們后來才明白,那三天的行程,本就是門戶網站與安全軟件廠商的聯合炒作。這些人帶著他們參觀公司、安排“面試”,然后擺姿勢照相,登上報紙。
他們開始拒絕北京電視臺和湖南衛視的采訪,終止拜訪安全軟件廠商的行程。那時李俊跟雷磊說:“這么多媒體跟著,根本不可能找工作。”
對于聘請李俊這樣的“黑客”,安全軟件廠商其實也有所顧忌:一方面,這些公司擔心被同行指責自己制作病毒,再假裝截獲;另一方面,當時李俊的技術并不出眾,還不具備編寫殺毒軟件的水平。
李俊成為網絡安全員的道路被堵死了。離開北京的時候,一家雜志為他寫下了這樣的標題:“熊貓燒香”作者的人生拐點。
那時候的李俊卻仍對未來充滿信心。他回到武漢,開通微博。盡管他對“熊貓燒香病毒作者”的認證曾有些猶豫。
不過,他真的想從新做起,于是在第一條微博中寫下:“一切重新開始,創建這個微博,記錄一個全新的李俊的心路歷程。”
在監獄里的日子,李俊和一位他此前從未謀面的“難兄難弟”,有過約定:出獄后一起改邪歸正、創業掙錢。
那個難兄叫張順,麗水云和縣人,小學畢業,干過鞋匠、廚師、服務員、洗頭工、網游私服……他不懂電腦,卻靠網上買的“熊貓燒香”和經營頭腦發了財。當“熊貓”案發,他也因此與李俊一起鋃鐺入獄。
出獄后的張順果然對李俊不薄。他把李俊大學畢業的弟弟李明叫到麗水。又和自己的老板徐建飛一起給李俊包了紅包,邀請他一起來麗水發展。
老板徐建飛曾對媒體坦言,看中李俊和張順,要感謝熊貓燒香,他們造出驚世駭俗的病毒,還能賺到錢,說明他們與常人不同,“我今天就提供機會,讓他們創造奇跡”——然而3年后,這位老板卻也成了涉賭案的一員。
決定去麗水發展的時候,李俊身上揣著一封信。那是他在獄中收到的江蘇一位高三女生求他浪子回頭的來信。他曾告訴媒體,留著它為了時刻提醒自己“誤入魔道”四字。
作為管理層的李俊,以技術入股,開始為公司做一些小游戲,但并不賺錢。那時候,他和雷磊在網上聊的都是不開心的話題:他感覺被排斥,聽不懂當地方言;有時候公司談合作,別人拋開他;有時候別人以他名義做事,卻不告訴他。更多的委屈,李俊不愿意說。
對于當年的“盛名”,雷磊知道李俊與自己的想法很像:“名聲是個包袱——有時候,可以幫你裝很多東西;但有時候,甩都甩不掉。”
公司里的年輕人將李俊奉為財神爺——畢竟當年很多人都靠他發過財。
后來,他們為一個寧波商人開發的“金元寶”游戲被投資方放棄。于是他們同投資人商量后將為寧波商人在杭州注冊的公司轉到自己名下經營,開始網絡賭場運營。李俊雖并未參與“銀商”勾兌,但作為法律意義上的管理層,他明明知此事卻沒能制止。”
后來當李俊又一次被捕時,曾多次跟提審他的網警尚育波傾訴:“這不是他想要的公司”。這與他的理想相差甚遠。他一度讓弟弟盡早離開,但自己卻必須做下去——因為這是出于對兄弟張順的“義氣”。
在麗水的日子,李俊開始學會“能闖過去,就是贏家,闖不過去,就做普通人”的人生哲學。他每年春節都會開著自己的寶馬車,回到自己的陽邏小巷。
那輛車是一位參賭人員輸掉的抵押品。當年做熊貓燒香的時候,李俊也曾想買一輛寶馬。有著家族企業的雷磊覺得:“他就害在寶馬車上。”
雷磊覺得,李俊后來的改變,是受了云和當地風氣的影響。
靠網絡詐賭發家致富的故事在張順的家鄉云和屢見不鮮。熊貓燒香的年代,這個集中著諸多“釣魚網站”(通過虛假網站鏈接詐騙)的小縣就有了“黑客之鄉”的稱號。
如今,這里的年輕人中仍舊流傳著這樣的成功故事:有的人半年前還在網吧找人要煙,半年后就能開著跑車出門。
浙江警方破獲的此類案件很多:比如,云和的一個詐賭者通過木馬一晚上就獲利160萬;比如,溫州的一家游戲運營商則最多一天凈賺1600萬。
警官尚育波也證實,公司創立之初,李俊的團隊里也有人詐賭,他們還叫李俊編寫病毒,以窺取對方玩家的底牌。
人們后來在李俊的微博上發現了這樣一句話“創業者,不要怕手臟”。病毒已侵入了他的人生。
李俊開始向雷磊隱瞞公司的事情。去麗水的那一次,雷磊曾想去看看朋友運營著怎樣一家公司。但一個星期里,李俊始終以各種借口拒絕。直到后來,李俊告訴雷磊:公司出了問題,需要注銷。
也正是那段時間,浙江警方先后打掉了“歐樂”、“飛五”、“新同城”等一批涉賭網站。公司里有人提議,把“金元寶”游戲平臺的4臺服務器硬盤砸毀丟到河里,骨干成員隨即去西藏、內蒙、黑龍江、上海、云南旅行……
2012年的最后一天,回到杭州的李俊,最后一次更新了他的微信朋友圈:“2012,匆匆忙忙溜走了。說好的世界末日并沒有來到。今夜誰與你一起跨年。”
一天過后,警方敲開了他的房門。公司里的其他人也陸續被警方逮捕。
被捕前,李俊已經對警方的行動有所察覺,他給他的黑客“師傅”雷磊發了最后一條短信:電話已經被監聽。因為在警方調查階段出現在麗水,雷磊一度被警方當做嫌疑人之一,受到牽連。他被帶回麗水調查,直到警方證明他與李俊的公司并無關系。
無罪釋放后的日子,雷磊給李俊的女友發了一條信息:他說他很后悔,李俊當年在網吧問他關于黑客的事情,他到底為什么要去回答?
李俊的女友安慰他想得太多:“如果你們沒有走在一起,可能現在他還是水泥廠的一個普通工人。”
李俊的父母趕到了浙江。為了等待兒子的判決,已經退休工人的老兩口,住進了異鄉的小旅館,跨年夜,他們和兒子一同度過:同一座城市,兒子在看守所,老人在鐵窗外。
時針走向2014年1月8日,李俊被法院判處有期徒刑3年。一切都在向遙遠的熊貓燒香時代告別。再沒有黑客紅客,再沒有一毒成名,有的只是低眉順眼的網絡打手和悶聲發財的木馬罪犯,誰會蠢到在病毒里寫下名字。在李俊的家鄉陽邏,當年的城中村,開始建起高樓;當年的水泥廠,開始試圖涅槃。小鎮上豎起了高大的廣告牌,噴涂著格瓦拉的標語,仿佛在激勵的新一代年輕人——“像格瓦拉一樣戰斗”。那些年輕人和當年的李俊一樣,眺望著外面的世界,幻想著未來的戰斗。
然而在這個社會,戰斗,有時候便意味著“最好的生活”和“最強的傷害”。